很難想像在依舊傳統的尼泊爾社會,也有不結婚的女孩。特別在村子裡,女孩早婚根本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就算十四、五歲就嫁人,也不會有人覺得不妥。這些女人們,拉拔孩子長大,盡了妻子、母親與媳婦的責任,她們的人生其實也跟她們的母親,還有祖母、曾祖母世世代代的女孩差不多。傳統社會中的女孩,大多不會有多稀奇的人生故事。婚姻,不是建立在愛情上,只要雙方家長談妥,男女不反對,早早結婚成家,就是所有人的必經之路。
村子裡有三個女人,沒有結婚成家,跟父母住在一起。她們日漸老去的容貌,依然可以看出她們年輕時貌美的樣子。聽說,她們年輕時都有很多人來提親,她們卻都拒絕了,而她們的父母也沒有特別反對。
我很喜歡 Normala Gurung,她就像村子裡的婦女們,聲音洪亮得驚人。從她跟我的簡單對話中,可以深深感受到她的單純、喜樂與慷慨。就連我可以記得要叫她 Normala didi 這件事,她都可以開心很久。每次看到我,都在等著我喊她 Normala didi!。跟父母住一起的她,每天忙著家事農事,看來也是非常忙碌而開心。平時她就一副村婦打扮,但有一天我在波卡拉遇到她,打扮可時髦了呢!短裙、長襪、高跟鞋、黑色亮皮外套和臉上的妝容,完全脫離村姑模式。
第一次認真跟她打過招呼是在她家下面一窪流動的小水池,我會在那裏洗澡洗衣服。她大概是看過我很多次了,直接叫我名字,打招呼,聊上幾句。第二天、第三天,每天這個時間我幾乎都來洗澡,也差不多是她砍草回家的時間。一天,我忘了拿洗澡巾來。「怎麼沒有洗澡巾?這樣很難洗欸!」她叫住我。「沒關係啦,我都快洗完了,也不想回去拿。」過沒多久,她從家裡出來,遞給我一個曬乾的絲瓜,讓我洗澡時可以用。她家自己種的絲瓜,質地細緻,容易起泡又不會刮痛皮膚,更是附加了去角質功能。
又有一次我來這個池邊,剛好遇到她的媽媽。媽媽很友善地跟我打招呼,但是她一開口就說她的拖鞋壞了,要我買新的給她。
「我沒錢啊。」
「那妳在學校工作不拿錢?」
「沒有跟學校拿薪水。」
她又追問:「那妳平常怎麼吃飯?」
「我自己煮。」
「哪裏來的買菜錢?」
實在非常惱人,但對老人家總是要有禮貌,回答她:「台灣來的薪水。」
「那妳就是有錢嘛,買雙拖鞋給我吧!不用很貴,但買好一點的拖鞋喔。」她拿起夾腳拖,一邊比手畫腳地跟我說哪樣設計的拖鞋好,完全略過我臉上表情的嚴肅與憤怒。
「台灣給的錢就夠我買菜而已,沒錢啦。」我騙她,並重複這段話,加上我的比手畫腳,以表示我的錢非常少,這時她才放棄要我買拖鞋送她。Normala didi 在對話的最後剛好路過水池要回家,她目睹了對話的結束,和我拋向她的無數求救訊號。她似乎也十分尷尬,媽媽就這麼直接跟我要東西。但她沒說什麼,只叫媽媽趕快回家去。我在村裡遇過許多要我買東西送她們的無理要求,但是這麼直接執著又毫無晦澀的要求我,倒是第一次,老人家果然是寶。
Radha Sunar 是我最早認識的尼泊爾未婚女子。Radha miss 剛從外地回來,特地來學校和 Rabin 打聲招呼,她是 Rabin 老家的鄰居。她英文不是特別好,還說得上幾句,但卻特別愛用英語跟我對話。她曾經是照亮生命英語小學的老師,後來去加德滿都讀書,是個有好學歷的女子。回來村子後,她還是希望可以繼續讀書,或是做點什麼有興趣的事。曾經她也想著要去學日語,以後好跟著哥哥一起到日本生活。學校、教會或是社區中的事情,她都會熱心地幫忙。Radha miss 的父母是村子裡,也是教會中重要的人物。許多人都移居到城裡了,老夫妻依然守在村子的傳統房子裡,耕田種菜養幾隻雞。Radha miss 有時跟父母在村子裡幫忙農務,但好像又常常聽到她去了加德滿都學什麼新課程。有一次到他們家裡作客, Rabin 一頭熱地對她嘮叨,說著人生要結婚、要有家庭、要有兒女,希望她趁著還有一點姿色趕快結婚。Radha miss 靜靜地聽著,臉上幾乎不帶任何表情。或許結婚對她這麼自在追求自我成就的女人,是一種不必要的束縛吧。
比起 Normala didi 或 Radha miss,Nani hachi 是個特別的人物。我不知道她的本名,Rabin 家的人都叫她 Nani,或是 Nani hachi(Nani 是長女、hachi 是阿姨的意思)。在 Gururng 族的親屬關係中,她算是 Rabin 的親戚姐妹。據說 Nani hachi 年輕時挺美的,許多男子來提親,她卻沒有意思要成婚。她一直跟父母住在一起,偶爾就到親戚朋友家拜訪,直到她雙親去世。Nani hachi 的哥哥也沒有結婚,但一直有在工作,不時還是會來探望他這個同樣未婚的妹妹,給她點零用錢花。Nani hachi 在雙親去世後,一個人孤單時就去找 Purna。特別是以前 Purna 懷孕時,Nani hachi 常常去幫忙 Purna 處理生活中大小事。就因如此,到現在 Purna 仍然非常感謝她,也很照顧這位獨身又失親的女子。
Nani hachi 正在幫 Purna 抓頭蝨。在村子裡 Nani hachi 總是喜歡跟著 Purna 來來去去。
有一次在 Rabin 家,Nani hachi 來拜訪 Purna,也就這麼住下來了,這一住就是兩星期。她就在家裡幫忙 Purna 煮飯、掃地,Purna 幾次要她回山上去,她說好卻一拖再延。早上開始準備要回去了,下午又說明天再走。我也與她同住在 Rabin 家一段時間,Rabin 特別要我把東西收好,特別是貴重物品。才知道,原來 Nani hachi 會偷點錢去用。先前 Purna 的親戚來訪,Nani hachi 也在家裡。後來親戚掉了將近六千盧比,Purna 心裡知道是 Nani hachi 拿的,卻因為曾經受她很多照顧,自己就把六千盧比塞還給親戚。
Rabin 特別提醒我,Nani hachi 有一點精神問題。她不論站著坐著,肩膀總是不太自然地向前傾,好像肩膀上永遠壓著竹籃子,還不時就會傻笑或亂說話,其實大家都看得出來她有一些怪裡怪氣。村子裡曾經發生過闖空門案,一戶早已搬去波卡拉的人家,晚上卻有一男一女在房內。附近鄰居拿著燈湊近一看,一名男子馬上跳窗逃了出去,而還愣在房內的女子就是 Nani hachi 。村裡的人都知道 Nani hachi,也都知道她有些怪怪的,只要她的名字出現在對話中,總會冒出些小故事和幾聲嗤笑。
或許像她這麼單身女子,又遭逢雙親去世,真是孤單得讓人發瘋吧。有時候覺得她的處境蠻可憐的,但心中也很難真正地關心她。她常常在我和 Rabin 討論正事時,忽然不知所以地大笑,或是在旁邊喃喃自語些關於我的事情。Nani hachi 沒有什麼惡意,但把我當成她喃喃自語的項目,實在讓人覺得厭煩。
在這麼一個傳統的村莊,三位女子選擇不要進入婚姻生活,有她們各自的理由。或許只想要一個人自由自在,或許就是沒有覺得適合的對象,也或許就是像追求不一樣的生活吧。結了婚的女人除了丈夫、家庭和孩子之外,其實真的沒有什麼別的了,就是想辦法好好生活下去。不結婚的女子想要尋找什麼呢?她們摸索出的人生又是什麼樣子?有目標的生活是維持一個人正常過日子的基準線,不論目標是在自己、家庭、孩子,若單單依附著他人的目標過活,讓人失去了自己,也失去了尋找自己的動力。
留言列表